如今我对学校里的情况已经熟悉了，因为开头的学习迅速地、接连不断地进展着，天天都有所进步，所以我在学校里觉得很快活。学校的制度也有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我对上学很高兴、很热心，学校就是我的社会生活，学校对于我来说，就差不多同刑场和剧场对于古代人一样。这个学校不是公立学校，而是由一个公益团体设立的，设立的目的是在当时没有良好的初级小学的情况下，使贫寒人家的子女受到较好的教育，所以就叫贫民学校。学校采用的是裴斯塔洛齐－兰开斯特[1]教学法，而且运用这种教学法时，表现出一种非凡的热心和献身精神，通常只有热情的私立学校教师才有这种品质。我父亲生前时常到这个学校去参观，对这个学校的制度和成绩推崇备至，常常表明他决心让我在这里受初等教育，他这样做就是在寻找一种教育上的措施，使得我能和城市里最穷苦的人家的孩子们一起度过我的少年时代，从而把一切等级偏见和傲气消除于萌芽状态。这种意图，对于我母亲来说，是一种神圣的遗嘱，使得她容易给我选择最初的学校。在这个学校里，大约有一百个儿童在一间大教室里上课，半数是男生，半数是女生，年龄从五岁到十二岁不等。教室正中摆着六条长凳子，上面坐的都是同性的学生，每条凳子上坐的学生年龄大致相同，前面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高年级学生，负责教这条凳子上坐的所有的学生；顺着墙摆着六张书桌，异性的学生排成半圆形的圈子，在书桌周围站着。每一个半圆形的圈子正中，也有一个教课的男生或者女生，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主任教师庄严地坐在一个高起的讲坛上，居高临下地观察整个教学情况，由两个助手协助他，这两个人在这相当阴暗的大教室里巡查，随时随地进行干涉和辅导，并亲自传授知识。每隔半小时就对调一下；主任教师按铃发出信号，于是，大家就举行一场精彩的演习，一百个学生都按照规定的动作和姿势，根据铃声信号起立，向左右转，左右转弯走，经过预先计算好的行进路线，在一分钟之内就掉换了位置，那五十个原来坐着的学生，现在站着了，那五十个原来站着的学生，现在坐下了。每逢我们男孩子按照规则倒背着手，从女孩子们的队伍旁边走过去，努力把我们的军人般的步伐和她们排成一路纵队行进时的轻盈的步伐的差别显示出来，这一分钟的时间，总是其乐无穷的时刻。学校还许可我们学生们把花带来，上课时手里拿着花，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沿袭下来的良好的放任作风，还是根本有意这样做，至少我在任何其他的学校都再也没有看到过这种美妙的特许权利。不过，在快活的行进中，几乎每个女孩子都背着手，用手指握着一枝玫瑰或者石竹，而男孩子们却像叼着烟斗似的把花叼在嘴里，或者像风流倜傥的大学生们那样把花夹在耳朵后面，那个场面总是很好看的。这些孩子全都是打柴的人、做散工的人、穷裁缝、穷鞋匠家的和靠救济过活的人家的子女。上层的手工业者由于身份和信用上的关系，是不许利用这个学校的。所以，我在男孩子当中，穿得最好、最整洁，并且被看作半上流社会人家的子弟，虽然我不久就和这些衣服上打着五颜六色的补丁的穷小鬼们非常亲密了，对他们的风气和习惯也觉得熟悉了，除了那些我感觉过于陌生和不友好的以外。因为，穷人家的孩子虽然并不比富人家的孩子或者生活向来有保障的人家的孩子品质坏些，或者心术坏些，恰恰相反，他们倒可以说是更天真些、更善良些，然而他们的举动却往往显得滑稽粗鲁，这引起我对一些贫穷的同学的反感。
当时我穿的衣服是绿色的，因为我母亲让人用我父亲的军服的料子给我裁了一套服装，一件是礼拜天穿的，一件是平时穿的。父亲遗留下来的便服也几乎都是绿色的。母亲在爱惜衣服和保持衣服的整洁上向来是严格要求和密切注意，所以一直到我十二岁，我父亲遗留下的衣服还够给我做绿色的短上衣和小外衣用的。因为我总穿着这一种颜色的衣服，所以很早就已经得到了“绿衣亨利”这个名字，我们城里的人也都这样称呼我。有了这个名字以后，我不久就成了我们学校里和我们那条街上的一个著名的人物，我利用我以绿衣亨利的身份所获得的名望，对一切事件和行动继续进行观察，并且像古希腊戏剧中的合唱队似的，继续参加到这些事件和行动中去。我根据自己的需要和心情，跟着各种不同类型的儿童到他们的父母家里去，因为大家都说我很安静，是个好孩子，所以我处处受人欢迎，而我却仔细观察这些穷人家的家业和习俗，以后就不再去这些人家了，还是回到我的大本营玛格莱特夫人家去，毕竟是她那里才经常有最多的可看的东西。玛格莱特夫人高兴的是：过了不久，我就不仅能向她流畅地朗读德语，而且能解释她那些旧书里常常出现的拉丁文和她始终没有学会的阿拉伯数字。我还在纸条上用印刷体给她做各种记录，便于她阅读和保存，我就这样变成她的小秘书了。她认为我是个伟大的天才，已经把我看成是她那些未来的精明强干、飞黄腾达的人物之一，预先为我的锦绣前程感到欣喜。对于学习，我确实既不觉得吃力，也不觉得苦恼，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已经进步到去教年龄较小的同学们的光荣地位了。这种教学成了我的一件新的乐事，主要是因为我执掌着赏罚之权，能决定幼小者的命运，能用法术驱使人们微笑和流泪，产生友谊和敌意。甚至对女性的爱情有时也像小片的朝云似的闪现出最初的熹微的曙光。当我坐在由九个到十个女生围成的半圆形的圈子当中的时候，由于在大教室里授课的地点并不固定，有时候优等生的最光荣的座位紧挨着我，有时候劣等生的座位紧挨着我。因为这个缘故，我要么就经常把我所喜欢的女孩子捧上光荣和美德的领域，要么就经常把她们压下去，打入罪恶和湮没无闻的黑暗领域，在这两种情况下，她们都经常紧挨着我这颗专制的心。我常常不能博得那个毫无功绩而硬被捧上去的美人对我微笑表示感谢，她居然接受她不配得到的荣誉，仿佛那是理所当然似的，她还肆无忌惮地开玩笑，使得我要想让她继续稳坐首席，而又不致显得太不公平，就更困难万分了，每逢遇到这种种情况，我这颗心本身都随着大为激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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